短篇推荐 | 陈应松:恶狗村访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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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于《上海文学》2019年第6期
陈应松
到孝子方四儒家去,是十月下旬。方四儒说,来呀,有柿子、核桃和板栗吃。神农山区到了十月,所有的树都红了。鸡爪槭、黄栌、红枫、红桦、乌桕,甚至日本落叶松,金黄耀眼,红得淌血。也有坚持不红也不准备落叶的树,常绿乔木和灌丛,什么虎皮兰、马醉木、青冈栎、土榔、扶桑、冬青、杜鹃,还有更高山上的针叶林子,巴山冷杉林和秦岭冷杉林。
方四儒邀我们去喝新酿的苞谷酒,看红叶。走进神农山区,是一个红叶的世界,整个山冈都有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,没有什么悲秋的意绪,糖分充足,到处流蜜,蜜蜂与苍蝇齐飞,浆果一沟沟红得发紫。如果当年楚国的宋玉到神农山里来,就不会搞出那个悲秋的意象,什么萧瑟凋零、缭悷有哀,影响了国人几千年。
方四儒家在赤龙坪,那儿有一扇巨大的老砖墙壁,是徽派建筑的马头墙,屹立了一百多年,当年就是方四儒家的。方四儒家在祖父那辈就是本地殷实之户,所以他父亲才能留学日本,但也资助过革命,这屋子是当年地下党的联络点。可“文革”时说他剥削农民,克扣长工工钱,经常被拉出去批斗。他不堪忍受,后来跳崖死了。现在他母亲尚健在,且身体硬朗,快九十的人了,除了耳聋外,背不驼,眼不花,腿脚灵便,还出坡干活,种菜挖笋采野菌,是个闲不住的人,家里还养了两头猪。他母亲跟他妹妹住在一起,妹妹招婿,当年也是为了照顾她母亲,他们兄弟姊妹个个是出了名的孝子孝女。
方四儒现在退休了。退休了在城里有大房子,有老婆孙子,可什么都不管,一个人回了赤龙坪陪伴老母亲。老婆跟他吵,他不在乎,问题是大家都知道方四儒是个孝子,他老婆儿子也拿他没有办法。
我们到了赤龙坪,看到那扇大白马头墙,只有这扇墙了,还列为神农山区文物保护单位,是红色教育基地。刚解放时,房子分给了农民,后来住破了,农民就拆砖瓦盖厕所,盖猪圈,结果只剩下这扇墙了。
还没进村,就传来了几十条恶狗的狂吠,都是对着陌生人的。好家伙!这些狗一条条都是德国狼狗和中华田园犬杂交的后代,有一条站在最中间的、打头的,是一条纯种的老德国狼狗,眼睛阴鸷,眼皮耷拉,是条公狗。有来过的说这就是方四儒从城里带回的狗,其余全是它的子孙,与中华田园犬也就是本地菜狗杂交的杂种。当年带回这条狗,就是为了陪伴他母亲,也是为了保护他母亲安全的。因为他母亲耳聋,有条狗一可防贼,二可防兽,三可防鬼。方四儒虽然是个知识分子,可他信鬼神。他说人到老了,阳气不足,会逗些阴秽之物,深山老林里总有这些东西。
我们每人为对付赤龙坪的恶狗,都拿了一根树棍。这些恶犬,是一个庞大的家族。其中方四儒家有两条,一条就是那十三岁的纯种德国狼狗叫冲子,一条是它的儿子,杂种,叫弹子。两条狗气势磅礴,狗毛蓬松。冲子虽然十三岁,但老当益壮,不仅繁殖了一村的恶狗,还有高寿征兆。因为在山村里空气好,吃绿色有机食品,喝山泉水,长得皮毛油光水滑,精神抖擞,任何生人胆敢大摇大摆地进村,那一定会遭到冲子和它的儿子弹子以及它们整个家族的抗击。因为它们,这个村有十多年没有出现过偷盗事件,也因此有十多个路过村里的采药人、税务员和盗伐者被咬过,全都鲜血淋漓,有的缝过几十针,惨不忍睹,也因此有了恶狗村的恶名。
方四儒不像养狗的人,又瘦,又闷,不爱说话,还结巴,但写得一手好文章。他原来在市文化局上班,当文艺科长,但因为每天打卡坐班,还时不时加班,周六周日也不能休息,这样就无法回山里探望和陪伴母亲,于是他要求调到了清闲的二级单位戏工室,挂了个副主任,当了一个内刊《戏曲研究》的主编,一年四期,闲得身上长满了青苔。方四儒十分开心,终于解脱了。可文化局长很惋惜,摆明了说马上提他当副局长的,可方四儒不想当这个副局长,赶快要求到二级单位去。那个单位说是研究戏曲的,实际上是养老,在一个老办公楼里面,五六个人,毗邻一家餐馆,炒辣的味道弥漫在办公室,上班的人整天咳嗽。那份刊物稿费每千字三十元,找不到稿子,送给别人上厕所都嫌纸硬。有几个人给他发短信,求他不要再寄了,说没有时间看这种刊物,你这种内刊邮寄一本要两三块钱,给你节约,你就把它寄给最需要的人吧。可谁现在需要看戏曲研究?戏曲是什么?朋友还酸他说,甭说是研究戏曲的,就是研究范冰冰我也没时间看,又要看微信又要搓麻将,没有时间学习戏曲。方四儒不在乎,这正是他想要的,又不坐班,编的东西又没人看,正好让大家把他忘记,他就可以溜到山里去陪伴老母亲,给老母亲尽孝。
我们进了村,狗们就将我们堵在村口,它们站在高坡上,我们在坡下,狗眼看人低,因此它们十分亢奋,十分雄壮,十分得意,十分嚣张。同行中有来过的,说别怕,狗就是这样,虚张声势,你越怕它,它越猖狂。甚至不用什么棍子。用棍子,它以为你是个叫花子,狗都是嫌贫爱富的。你不用棍子只管走,它反倒怕你了。不能退缩,也不看它,轻视它,视它为无物,它就会自讨没趣。如你与它纠缠,把它当棵葱,它不怕你。因为是狗,有流氓习气。同行的有人说,遇狗吠咬你,你速速地蹲下,装作捡石头的样子,狗以为你要还击,捡石头砸它,它会拔腿就跑,比兔崽子跑得还快。不管你捡没捡到石子,只要一蹲下,狗就怕了,对狗不能软,要硬,狗就是这么个贱东西。
说是这么说,可我们往坡上爬去时,挥舞木棍,捡石头,呵斥,吼,蹲下,没有一点用,几十条狗站成一排,密密麻麻地与我们对峙。心想这事闹的,恶狗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!束手无策时有人说赶快给方四儒打电话,让他出来接我们进村。我拨通电话,给老方说我们在村口,进不去了,被狗拦住了。方四儒说,好好,你们别动,别怕,我马上就来。
那些狗卷着粟子般的长尾,昂着脑壳,扭动身子,狗爪刨地,刨得尘土飞扬。哇哇喇喇,有的冲了下来要找人肉开荤。我们用棍子击退了它们的进攻,我们一起大喊,但是我们势单力薄,只能扯起喉咙狂喊方四儒,喊冲子弹子退回去,我们是你们主人的朋友。狗听不懂人话,才不管你是谁的朋友,先咬了再说。后来我们就不客气了,打狗看主人,但也得保住自己的命,拿起大石头就砸。砸中了狗,狗嗷嗷哀叫,咱就是要把这些狗砸死,太不像话了。可这些狗不是一般的狗,是些杂种狗,砸中了,跳起两米高,不服,不惧,被激怒了,龇着更加凶狠尖锐的牙齿,毫不退缩,向我们扑过来。我们捡石头都来不及,连连后退。这群狗褐黑色的毛,全竖起来,越砸越猛,没有一个孬种,吊着尺余长的舌头,淌着恶臭的涎液,把我们逼到一处岩坎下。这时候,只听一声断喝:“狗!”救星方四儒就屁颠颠地出现了,他用手轻松挥着,就像撵一只小猫,又喊了几声“狗!狗!狗!”狗就散了,队阵一乱,气也泄了,呜呜哇哇摇着尾巴退到后头去,那些狗都服他。
我们在那儿还操拿石头和棍子,惊魂未定,方四儒哈哈笑着说:“你们领教了吧。”遭到瘦丁丁的方四儒一顿嘲笑,我们这些人无地自容,埋怨说,老方,你这口酒可不好喝呀。问题是那些狗还余兴未尽地被拦在他的背后,还有跃跃欲试的冲动。我们只盯着狗的一举一动,没有看方四儒阴险的笑脸。方四儒嘿嘿地挥前挥后,帮我们退狗。狗开始分散了,往各家的门口退去。它们对外惊人地一致,就是咬,不管不顾地乱咬一气,为这个臭名昭著的恶狗村增光添彩。
还没走到方四儒家的屋场,在一个菜园的篱笆小路口,又蹿出两条慷慨激昂的狗,大家又吓个半死,一看这两条狗,正是刚才打头围攻我们的狗,冲子和它的儿子弹子。这个冲子高大威猛,都一把年纪了,还充少年英雄,真不是玩意儿。没等方四儒注意,它从篱笆后头冲过来就一口咬住了我们文化局刘科长的腿子,好像它前世与老刘有仇似的,咬了一口就开跑。它的儿子弹子也像弹珠一样跳起来准备咬我,被方四儒拖过一条棍子一棍夯去,打着了狗头。方四儒说:“邪了!连我们的陈作家也敢咬吗?不知道他写过《太平狗》和《狂犬事件》?小心他将你的脊梁骨踹断。”
被咬了的刘科长卷起裤腿,有狗齿印,还出了血。这得要打狂犬疫苗,我们说。好在只有一点点血印,因为科长天生怕冷,经受不住神农山区高海拔的秋寒,出发前穿上了厚厚的秋裤加绒裤,狗咬得匆忙,下口浅,想是教训一下初来乍到的我们,没有下毒手。方四儒连连说对不起,对不起,赶忙拿来肥皂,帮科长到沟里去冲洗,还说要划开伤口,就找了把小刀,烧过后划开他的伤口,让血流出来。刘科长也不恼,也不喊疼,笑嘻嘻地说:“这是啥欢迎仪式啊?见面就是咬。”我们就开玩笑说:“谁叫你级别最高,正科,我们还不够资格被它咬哩。”方四儒说:“不好意思,有几次都是这条狗闯祸,不过我的两条狗没有狂犬病,都带到城里打了针的,有几个被咬过,回城里去没有打狂犬疫苗还活得好好的。但狂犬疫苗必须得打,不打不行,这个费用我出了,对不起了。”刘科长笑着说:“你出个卵啊,都是公费医疗,不要紧,不要紧。想给我点颜色看?我照样喝苞谷酒。”
正说着,方四儒的老母亲出来了,说:“听到狗叫,就有贵客到了,还不进屋去坐。”
怎么?出了什么事?我们都知道方四儒的老母亲不是聋子嘛,是我们所讲的“门板聋”,就是彻底聋掉的老人,咋说听到狗叫?
“你母亲能听到狗叫了?”
“正要告诉你们好消息,昨天晚上,我母亲就说能听到了,好像有狗叫的声音。昨晚还打了几声秋雷,可邪乎了,把屋顶上的瓦打得直跳。后园打断了一根大树桠,折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蜈蚣的印子,怕是蜈蚣精,修满了五百年上天了。这几十年,蜈蚣精把我母亲耳朵堵住,跟我母亲开了个玩笑吧?”
我们都说他迷信,哪有这回事。方四儒就说讲笑话的,但老母亲听到了却是真的。
“这五十年想想是怎么过来的?吃的药可以用汽车拖。这次吃的这个耳聋丸,整整吃了五年,还加上每天的按摩。这都是用时间慢慢盘的,你们说,如果我在局里上班,我哪有时间给我母亲按摩?终于把她的任督二脉和全身经络打通了,聋了五十年,唉,太难太难了……”
真的不容易,我们大家都佩服方四儒的孝心和恒心,并祝贺他的母亲恢复了听力,也向他母亲竖起大拇指说,方四儒是天下第一孝子,苦孝之人啊,天下难得,我们都要向他学习。怪不得方四儒满面红光的,颧骨红得像火炉里的刀子,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。一直以来,我们都听到方四儒喝醉了酒就是忏悔治不好老母亲的耳聋病,涕泗横流。方四儒只有二两的量,但好酒,每喝必醉,每醉必哭,都是哭老母亲耳聋,哭老母亲怎么背米到他上学的镇上给他吃,回去的路上饿昏了。这些我们都听烦了,觉得他快成神经病了。方四儒回到山里,其实就是想陪伴他老母亲,跟她说说话,可母亲什么都听不到,母子两个就像哑巴无法交流。为此,他一年四季就是求医问药,对全国任何一个地方治耳聋的医讯都不放过,要么写信或电话询问,或者亲自带老母亲前往,大包小裹的药弄回来给母亲吃。但效果几乎没有,甚至越吃越差,有一次吃一个河南神医的药,还吃出了黄疸肝炎,住院了几个月。
前些年的一天,他把他母亲接到市里,在市医院测了听力,说要给他母亲配助听器。可医生看了听力测试表,认为方四儒的母亲完全丧失了听力,说你就是佩戴什么样的助听器也是白搭。方四儒说试一下嘛,我愿意花这个钱,说不定通过助听器治疗一段时间能激发听神经恢复呢?医生说你是想得诺贝尔医学奖啊,但给你说,助听器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,不进入医保。方四儒说多少钱也掏,最好是配西门子的。西门子助听器稍微好点的要三千多,贵的五千多,他要医生配五千多的。医生看他穿的一双皮鞋,前面张了个口子,还散发劣质塑胶的恶臭,一看就是在淘宝上买的。上帝保佑,但愿这个方四儒给卖家打个差评。医生也没法,就给他配了一个五千多的。方四儒母亲戴了这个西门子的助听器,耳朵里本来清净无声的,现在好了,嗡嗡嗡直响,又听不明白,就好像耳朵里安了台柴油发动机,跟拿石头砸她的脑袋没有什么两样,这一个难受啊。戴了半天,耳朵的嘈杂轰隆声把她的胃弄翻了,吐了一地。方四儒阻止母亲将助听器掏出来,比画说您戴一段时间就习惯了,就能听清楚了。戴了半个月,戴成了神经官能症,睡不着觉。后来他又给老母亲配了一个国产的助听器,九百多块钱,有线的。这两个助听器被他母亲视为两匹恶狗,见着就害怕,瑟瑟发抖,现在就搁在他母亲的抽屉里,成了她给村里人夸耀方四儒孝顺的证据。有一天,她夸着方四儒,竟将助听器塞进那个狼狗冲子的耳朵里,冲子受不了,一下子就疯了,大喊大叫,又蹦又跳,围着屋场转圈,把一棵柿子树皮都啃光了,还跳下了门口的悬崖,自杀未遂,摔断了一条腿,至今冲子的一条后腿还是瘸的,成了村里人的笑谈。估计那个助听器塞进狼狗的耳朵里,就等于把狼狗捅了一百刀。
我们祝贺方四儒的母亲终于听能听清了,我们一人喊一声“方妈”,方四儒的母亲一口一个“哎”回应,甜蜜的温馨的“哎”,将这个秋天烘得暖暖的。“哎哟,你们可真是稀客哟,我终于能听见我乖儿子四儒的朋友喊我了……”
这简直是奇迹,这是怎么办到的?二十四孝中有王祥卧冰、孟宗哭笋的故事,现在有了二十五孝:四儒治聋的故事。这都是因孝而感天动地啊!
方四儒把我们迎向他住的屋里,是在他妹妹家的下方,靠近悬崖边,搭了个两间小平房,石棉瓦,方四儒住,有时他老婆孙子来了也住。屋子里面空空荡荡,一张床,一床被,一张桌子上有几本破烂的戏剧研究书和他编的杂志,垫在烟缸下,烧得千疮百孔。还有就是几本很厚的非法出版物,什么《老年性疾病的治疗》《经络穴位按摩》《老年养生》,这些书一看都是为他母亲准备的。
他搬了几把椅子出来,泡茶,上烟,我们就坐在门口,门对着对面的峡谷,秋山白云,他在门口还刻了一块小木牌,叫“对云斋”,真是太有情调的生活,秋山灼灼燃烧,白云袅袅升腾,树上有鸟叫,门口有鸡犬。他的老母亲,手上提着木炭烧好的“火伴”。“火伴”就是火钵,这都是方四儒烧好了给她提着的,是陶的,非常暖和,不仅可以暖手,还可以踏脚。她身上也穿上了棉袄,脚下是大绒棉鞋,不是方四儒妹妹做的,是方四儒在城里买的,淘宝上淘的,还有帽子。方四儒小到母亲的内衣鞋袜,大到棉衣棉裤,基本网购,他自己说,十次就有八次为母亲淘,网购成瘾,都是因为给老母亲挑吃穿。他其实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,但有的嫁到外地,有的在乡下还没脱贫,老母亲的吃穿从来都是他操持,其细心的程度,让他的姐姐妹妹们都自叹不如。他老母亲每见到他回来就说,我的乖乖儿啊,我的孝顺儿子啊,把他当小孩儿喊的。当然了,儿女再大再老,在老母亲的面前永远是小孩儿。
我们喝着他妹妹家种的高山云雾茶,吃着核桃,望着四面山冈的红树,对方四儒说,老方,你成仙了,不谓堪舆今未改,好峰依旧对门前。对云听鸟,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,超然物外,这可是神仙日子啊!方四儒只是笑笑说,呵呵,重新做人吧,重新做个山里人。感谢我的母亲,是她的虔诚念佛,才把我从危险的文化局给拉回到戏工室。你们没看到文化局的班子,前些时一锅端了吗?我是菩萨保佑,若不是想逃离,好照顾母亲,我不也“双规”进去了吗?所以说尽孝也是避祸的一种方式啊,如今这年月,求个安逸不容易。大家都赞方四儒有先见之明,大智若愚,塞翁失马。不是老母亲聋了五十年,哪能有他如今的平安无事?等别人都出事了,他母亲的耳朵也通了,这事儿简直可以进入神农方志中,成为一桩本时代发生的祥异之事。
方四儒的妹妹给我们做饭,方世儒也在门口架起了巨大的蒸锅和蒸笼。方世儒的外甥又给我们去摘柿子,柿子树就在坡下,挂了满满的一树红果,我们这些人就呼地跑过去,也上树去摘柿子。方四儒说,大家多摘一些,多带一点回去吃,能背多少就背多少,尽管背。还有柚子,是用苹果树嫁接的,叫苹果柚,个头不大,但水分足。方四儒要我们每个人带四个回去,把包装满为止。方四儒说,明年春天四月杜鹃花开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啊,满山都是杜鹃,也是我母亲九十大寿,你们来吃个酒,热闹热闹。我们说好呀好呀,你母亲的耳朵也能听见了,看起来精神更好,活一百岁是没什么问题的。方四儒纠正我们的话说,哪里哪里,肯定不止一百岁。我母亲一生勤劳善良,一个乡下妇女,抚养我们五个儿女长大真不容易,人还得勤劳善良为本,母亲的长寿也是因为她吃斋念佛,她吃的是花斋,初一十五吃素。方四儒说,不能让她吃长斋(就是完全吃素),这样缺少营养,是一定不会长寿的,老年人消化功能又弱,吃什么都难吸收。方四儒说,我老娘她敬菩萨是因为她耳朵听不见,没有人同她说话,她每天就花一两个小时跪在菩萨面前跟菩萨说话,现在肯定也是在菩萨面前说话去了。
我们就去看看他母亲怎么同菩萨说话的。我们走进一间专为他母亲给菩萨烧香磕头的屋子,烟雾缭绕,用电灯点的长明灯,因为长期烧香点烛,屋顶和四壁都黑漆漆的,像铺了一层沥青。我们听到他母亲在那儿念念有词,吐词清晰:“……恭请孔夫子菩萨、孟夫子菩萨、观世音菩萨、文殊菩萨、神农大帝、黎山老母、王母娘娘、土地公公、老子菩萨、财神爷菩萨、太上老君、无量菩萨、祖师爷、药王菩萨、弥勒菩萨、龙王爷、地藏菩萨,托请你们,方家儿孙一个个都要保佑,给你们烧大香,烧高香。天和地,地和天,保佑我们方家子子孙孙一帆风顺,人人活到一百二十岁,人畜兴旺,梦想成真,财源茂盛,百病不生,无灾无难,不搞斗争,工作顺利,学习进步。今天来的人都要保佑,人人是好人,个个是善人,保佑我儿的这些朋友,大家平平安安,不贪不占,成为好官清官,给你们烧大香,烧高香。天和地,地和天……”
啊,孔夫子孟夫子老子都成了菩萨,真是一套一套的。老方的母亲不愧是校长的老婆,海归的媳妇。方四儒说,他母亲年轻时是爱讲话的,聋了听不见人讲话,就只能跟菩萨说了。人老了也很可怜,他妹妹都不跟她说话,用吼叫说也听不见。他说他妹妹性格很好,因为吼着大声同她说话,声带长了息肉,去年动手术割了两个,后来再不跟她说话了,于是母亲就拉来孔夫子孟夫子神农大帝黎山老母观音菩萨说话。“我母亲这五十年真是可怜呐,现在可好了……”方四儒说着眼睛都泛红了。我们说:“现在真是好了,你和你妹妹全家,全村人都跟她说话,她多好啊,多开心啊。”
我们都知道方四儒的尽孝是苦孝,也知道他的家世,慢慢地大家都能理解他。方四儒的父亲在“文革”时遭到“造反派”的批斗,他是这个村唯一的地主,只要开批斗会斗地主,就会被扯到村口的台子上。他父亲本来在镇上的学校做校长的,后来被遣返回乡,还让方四儒的母亲陪斗。他说那时候批斗,父亲头发全被扯完了,两个膀子绑着用冷水浸过的麻绳,越动越挣扎越紧,绑着跪在地上,还用杠子压他的手臂。每次回来,凡是绑过的手臂,毛孔就会渗出血来,一只手臂就这么断了。母亲是地主婆,剃了阴阳头也站在凳子上,吐她的痰满脸都是。母亲是农村妇女,更加胆小害怕,什么都不会说,“造反派”就说她装聋作哑,负隅顽抗,不打不招供,“造反派”就轮流抽她耳光,两只耳朵就抽聋了,从此以后再也听不见了。他父亲无法忍受批斗,有一天就跳了崖……
这种外伤性耳聋,比老年性耳聋还难治,耳膜已经陈旧性穿孔破裂,加上听神经的严重损伤,想恢复听力真是天方夜谭。可我们在方四儒妹妹家看到方四儒的一片苦心,给她一堆堆买来的药,还有按摩器,还有中药泡脚木桶。更难的是他每天除了催督母亲吃药,就是帮母亲按摩,雷打不动每天两三个小时,什么涌泉、合谷、足三里,也是听了医生的。他说最后吃这个药的医生那可是名副其实的祖传秘方,在大洪山里,发明了“耳聋丸”。还是通过大洪山的熟人找了去,带着他母亲进山。这个湖北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医生除了他家祖传的秘方,还加上自己的研究,制成了这种药丸。一个疗程一个月,吃了六十个疗程,整整五年,锲而不舍,终于见效了。
方四儒跟我们说着话,在门口架的蒸锅里忙着。方四儒是有名的蒸菜大王,我们就是想吃他亲手蒸的菜。他戏工室有个游手好闲的同事是荆州人,会做蒸菜,蒸菜适合老年人,再加上老母亲消化功能不好,方四儒就学会了做蒸菜,蒸得烂烂的,有肉有蔬菜。方四儒母亲最喜欢吃的是蒸野菜,有野茼蒿、豆瓣菜、革命菜、马兰头、山茴香、鸭脚板等,方四儒和他妹妹、外甥每天到山里采野菜,剁得很细,加上米粉掺和了蒸,蒸好后再淋一点香麻油。后来,为了换胃口,增营养,方四儒又发明了用野菌剁碎蒸蒸菜。今天,因为我们几个老哥们来了,方四儒大显身手,不仅蒸了他的野菌蒸菜,更有蒸腊肉、蒸扣肉、蒸豆腐,蒸笼格子码在锅中有六七层。
蒸笼格一开,整个屋场都是香的,方四儒真是蒸出了水平。除了蒸菜一大桌外,还有新鲜野菌煮的腊蹄子火锅,有青头菌、刷把菌、松菌。粉蒸扣肉是方四儒专门在镇上买回的带皮土猪肉,一寸的膘,肥而不腻,又有嚼劲,恰到好处。后来他在蒸锅中放上茶叶,蒸出的蒸菜有了高山茶叶的奇异清香,连肥肉都带着山水的灵气,简直太好吃了,还有用剁椒拌的木姜子和藠头,吃这个怎么说呢,做皇帝也不过如此吧。苞谷酒是刚酿的,七十多度,神农山区叫刀子烧。刀子烧下喉绵滑,但火力十足,就像老婆骂你,打是亲骂是爱。度数高,不打头,回味有板栗香味,越喝越想喝,越喝筋越软,半斤的量一定要冲八两。“快活,快活!”我们大家一杯一杯往嘴里盖,祝贺方四儒的母亲在方四儒无微不至的长年照顾下恢复了听力,频频给老人敬酒。老人说:“听到你们的声音好亲切,你们讲话的声音咋这么好听咧?跟唱戏一样的。”方四儒说:“妈,好听吧?您明年九十大寿,我一定请戏班子来咱村给您唱三天三夜。”老人说:“好啊好啊,这可享福了。鸡呀狗呀,声音都像唱戏的。”我们就祝老人长寿健康,说明年春暖花开,一定都来给她做九十大寿。我们喝酒,瞎扯,干杯找理由,谈到当前的反腐,都说人要孝顺,说方四儒是个长了后眼的人,为了尽孝,官位不要,躲过了一劫,现在悠哉游哉做了赤脚大仙,养一群恶狗,好潇洒。又说起山里的许多奇闻异事,说塔坪有一个单身老头活了一百一十五岁,我们给方四儒说,你母亲现在耳朵也通了,一通百通,一定能够活过塔坪的那个老人,因为那个老人是一个老鳏夫,没有人照顾。我们还说方四儒,你可有长寿的基因了,听说现在发明了一种长寿药,要等到二十年后进入市场,那时候咱们要好好活,活够二十年,把长寿药一吃,活个两三百岁不成问题。方四儒说,活那么长,那不成了妖怪吗?不成不成。活长了,小孩嫌弃,现在的小孩谁还有我们这代人孝顺呢?他们只管玩他们的,跟我们的生活观世界观伦理观都不同,以后能像我照顾我母亲一样吗?不可能的事,所以,咱们大家就活个一百岁收手吧。我们说可以,就是一百岁了。但没有山里的空气和有机食品,你能活这么长?八十就不错了。有人就提议,咱们就搬到方四儒这里来,找个地方垒个小窝,大家一起来这里养老,天天吃蒸野菜喝苞谷酒。方四儒说,欢迎啊,欢迎大家来啊,然后跟我的母亲做个伴,她老人家爱热闹,该会多高兴!你们看这蓝天白云,天蓝得就跟贴了块蓝玻璃似的,PM2.5为零,茶叶瓜果野菜都是有机的、绿色的。谈着谈着,我们就想起刘科长要回市里去打狂犬疫苗,就起身告辞了。
我们满载而归,又是柿子,又是柚子,又是老方妹妹送给我们的茶叶。我们离开赤龙坪时,村里的那群恶狗态度明显放好了,认识了以后就好了。方四儒说,不好意思,这些恶狗都怨我,当时因为照顾母亲,就想搞一条凶点的德国狼狗来,哪知这狼狗太凶,凶过头了,可它年岁又大了,十三岁的狗相当于一个人七十多岁,还不安分,只好哪天让它安乐死。他一个劲向刘科长赔礼道歉,左一个对不起,右一个对不起。
华灯初上,我们刚回到城里,突然接到方四儒的电话,说他母亲走了。这是咋回事?他母亲好好的,刚刚恢复了听力,还跟我们喝了两杯酒,这么幸福,是什么原因?
方四儒在电话里嚎啕大哭,说不清楚。我们就安慰他,要他慢慢说,究竟是怎么回事,说明天早上我们一定会赶来。后来他情绪才平静了一点,缓和了一点,跟我们说都怨我啊,好事办成了坏事。原来等我们走了以后,村子里有几个闲人,就在那个村口大声吆喝,喊“斗地主!斗地主啊!”他母亲一听,又要斗地主了?这不是要抓她去受罪吗?顿时浑身发抖,跑进屋里,就在菩萨面前,系上一根绳子,就这样自缢走了……
方四儒哭着说:“哪知道啊,哪知道啊!这个斗地主不就是打牌吗,打斗地主的牌,可她受不了,突然惊吓过度,一时想不开,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,聋还好些,是我害了她,是我害了她啊!……”
方四儒在电话里不停地忏悔,这个苦孝的孝子,哪能怨他,几个打牌的村里闲人,硬是将一个刚刚恢复听力的老人给活活吓死了,她以为这个世界还停留在五十年前哩,事情就是这么凑巧。好在,老人家也活到高寿了,走的是顺道。唉,老人走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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